隔了很多年去看往昔,记忆犹如老屋的墙壁,陈旧而斑驳。然而,拂去岁月的尘埃,幼读《聊斋》的往事依然鲜明生动。
聊斋剧照
记忆从一个薄暮开始。老水牛默默从田间归来,油菜花的香气在月光里弥漫。夜色里,大伯伯的烟斗亮了,一个个精彩的故事便从烟斗里冒出来。“……那书生从门缝偷偷往里一瞧,那美女竟变成了一个青面獠牙的厉鬼,手拿画笔在一张人皮上描画。书生‘啊呀’一声惊叫,那厉鬼忽地转过头来……”
我们都屛住了呼吸,坐在最后的香儿妹妹吓得跑到前面来。篱笆墙外月光朗朗,花影参差,只听得风儿在草屑上轻手轻脚地走。
在那晚的月光下,我不仅听到了那神奇的故事,还知道那故事来自一本书——《聊斋志异》。我很想向大伯伯借这本书,但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是不敢向大人去借东西的。月光将斑驳的树影洒在我身上,树叶在梢头飒飒地响。我在树下立了很久很久,心中那份对书的渴望像春天的草木一样疯长。
见到这本书的时候,麦子已收了一半。大伯母对我母亲说她家的麦子晒在外面,让我去帮她看鸟雀,母亲同意了。我来到大伯伯家,只见树下的藤椅上放着一本书,我的心便“砰砰”跳起来。冲过去一瞧,果然是它!我尽力压制住内心的欢喜,小心翼翼地打开它。呀!白练秋、红玉、婴宁……都在里面。于是,我立刻读了起来。这世界上居然有这么神奇美妙的故事:落魄不羁的书生赴海市,美艳如花的狐女恋红尘,聂小倩孤影袅袅,荷三娘笑语宴宴……等我抬起头来,庭院里已是烈日炎炎,绿叶冉冉,而我眼前是一片模糊,痴痴如在梦里。
因为我一整日守在院子里,颇得大伯母的赞许,我便怯怯地提出要借这本书,大伯母同意了,我飞一般地抱着书回家。
夜幕悄无声息地笼罩了大地,家家都点上了昏黄的煤油灯,姐姐做好了饭等着父母归来,而我则捧着书痴痴地读,书中那仙那神那鬼那狐在我面前上演着一出出缤纷陆离的故事。突然,我觉得屋子里静得可怕,悚然发现姐姐已不知在何时串门去了,恐惧紧紧抓住了我,手中的书立刻变得可怕起来。煤油灯的心形灯焰摇曳不定,灶台、梁柱后的阴影中似乎藏着一个个鬼魅。我坐着不敢动。邻家的大黑猫在麦草上躺着,灯花“噼啪”一声,大黑猫立刻抬起头来,那目光正对着我。我突然想,它会不会冲我笑起来,尽管书中没有一则猫精的故事,但我依然觉得这东西身上充满了诡异。我仗着胆子跺了一下脚,猫儿抬高了头,疑惑地看看我,我又用力跺了一下,它立刻笔直地窜到门外无边的黑暗中去。我的心依然不静,隔着窗儿向外望去,梅姐姐家厨房的灯亮着,我想姐姐一定在那里,便抱着书深吸了一口气向那边冲去。黑暗里,只觉得风在呼呼地响,背后是一片冰凉。到了梅姐姐家,我大口喘息着,也顾不上大家笑我胆小,立即搬一只小凳在灯下继续读起来。
到了秋天,我的书还没还给大伯伯,这时,我已经读了几十遍了!书中人物的一颦一笑我已烂熟于心,即使是一人夜读,也不再害怕。写作文时,也能蹦出其中的一些词语来。五年级时,老师让我们把《塞下曲》改成一篇记叙文,我竟用半文不白的句子写出来,那语气像极了《聊斋》。老师怔怔地望着我,半晌,才轻轻问:“是自己写的吗?”
以后,我读的书渐渐多起来,依然还在读《聊斋》,但那跌宕的情节和瑰丽的文字已如暮色背后的山岚向后隐退,只剩下读书时那份和淡清寂的心境。无数个麦草飘香的夜晚和雪光闪耀的晚上,我捧起这本书,仿佛相识多年,又恍如初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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