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一系谱涵摄了几个重要因素:
首先,侠的伦理构成,这个部分又包括侠对(通常是)父系自动承继的种种能力、特质、恩情和仇恨的负债以及使命等等。
其次,侠的教养构成,这个部分又包括侠从师门(或意外的教育和启蒙者)被动承继的特殊训练、义务、身份和尊严的认定以及社会关系和使命等等。以上两个承继关系让身为主人翁的侠比其他次要角色多了一个加速装置,此一加速装置使主人翁的行为能力(武术、内功和知识)得以在其青壮年时代即充盈饱满、超越同侪乃至前辈。
再次,侠的允诺构成。这个部分既容有来自父系和师门的道德教训和正义规范,也包括了侠个人在其冒险经历中所涉入与担负的情感盟约、所发现和追求的理想抱负;而这个构成也往往和前两个构成发生不可预期的冲突,凸显了个人与体制的决裂可能。这是由于允诺是有种种优先性考虑的——如:较早提出的比较晚提出的具优先性,关乎大群体利益的应比关乎私人利害的允诺具优先性,感情道义的应比权益的具优先性等等;但是,质诸侠所面对的现实,这些优先性又常常彼此冲突。于是,侠的允诺构成反而时时对他的伦理构成和教养构成提出挑战、干扰和骚动。
这三个构成固然个别地也点缀性地出现在中国古典小说叙事传统之中,起码《小五义》和《续小五义》的主角们其实与《三侠五义》或《七侠五义》有着可以联系的伦理构成;早在《西游记》里,吴承恩也教孙悟空去菩提祖师那里迅速完成了它超凡入圣的法术教养;甚至在《水浒传》中,从“聚义厅”到“忠义堂”之转变即已埋下了一百单八将在誓义和效忠间的允诺冲突原型。但是,只要到一个奠基于“合传”自觉与要求的不肖生手上,这三个构成才绵密地打造了众多侠客的系谱;这系谱也果真让“传主”看起来像活过的人:学经历完整,情事理俱足。
武侠谱系的集体共建
然而,系谱这个结构装置毕竟为日后的武侠小说家接收起来,它甚至可以作为武侠小说这个类型之所以有别于中国古典公案、侠义小说的执照。
一套系谱又是不只出现在一部小说之中,它也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作家的好几部作品之中。比方说:在郑证因笔下,《天南逸叟》、《子母离魂圈》、《五凤朝阳刀》等多部作品都共有同一套系谱。而一套系谱也不只为一位作家所独占,比方说:金庸就曾经在多部武侠小说中让他的侠客进驻昆仑、崆峒、丐帮等不肖生的系谱。
此外,金庸更扩大这系谱的规模,比方说:在《射雕英雄传》里,他不只接收了金罗汉两肩上的一对大鹰。使之变种成白雕,转手让郭靖、黄蓉饲养,至于《书剑恩仇录》里的乾隆、兆惠,《碧血剑》里的袁崇焕,《射雕英雄传》里的铁木真父子和丘处机,《天龙八部》里的鸠摩智……以迄于《鹿鼎记》中的康熙等等,无一不是扩大这系谱领域的棋子。
这些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的系谱再也不像不肖生那里一样,只是让传主看起来仿佛一个个有身世来历的、曾经活过的人;他们反而是在另行建构一个在大叙述、大历史缝隙之间的世界,而想要让大叙述、大历史看起来仿佛是这缝隙间的世界的一部分。这个轻微的差异其实显示了一个重大的转折:借辞“立传”、“取材大率事实”以写离奇之人、离奇之事的企图转变成让传奇收编历史的企图。
(责任编辑: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