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郭靖已经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进入物我两忘的状态。他越行越远,渐渐不闻兵刃相接之声,独自倚在石上,呆呆出神。
此时郭靖心中真正的问题是,谁有权力去杀人?谁授予了侠客做法官和刽子手的资格?暴力本身是一种善还是一种恶?双手沾满鲜血这件事本身,也有善恶之别吗?革命的暴力与反革命的暴力,丘处机与沙通天,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天啊,我该怎么办?
洪七公的出现,将郭靖从信仰危机当中解放了出来。
裘千仞作恶多端,在华山被众人围攻时,眼见象拿撒拉的妓女一样凶多吉少,又没有耶稣出来发问,便哈哈大笑,自己向众人质问道:“说到是非善恶,嘿嘿,裘千仞孤身在此,哪一位平生没有杀过人,没有犯过恶的,就请上来动手!”
一灯大师长叹一声,首先退下。其他各人扪心自问,皆心中有愧。五十步笑百步,谁有道德上的绝对优势和权威向他扔石头呢?
这时洪七公作为江湖上的道德完人,从天而降。一席话掷地有声、大义凛然。
“老叫化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义薄幸之人,老叫化贪杯贪食,可是生平没有杀过一个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个!”
没有一个人有意见,连裘千仞也为之气夺。
一个杀了二百三十一人的洪七公,说他问心无愧,生平没有错杀一个。你信吗?你行吗? 我首先就不信。也自认不行。当一个凡人拥有对别人的生杀大权,拥有以善恶和绝对真理的名义去宣判的时候,是最危险的。江湖是一个最容易自我膨胀的地方。手执利剑就等于口含天宪,这种侠客们的救世主心态仅仅来自于武功。没有更高的意识形态来为这种绝对权威加冕。因此它比君主制下的权威更加无理,世俗的君王,至少有一套“合法性”的说词,比如孟子的“天子受命于天”,胡克的“神授君权”。所以中国这么大,也不断有人将之一统。江湖的统一却始终是个幻想。“统治人类的权力是一种可怕的权力”。这是罗伯斯庇尔在大革命初期说的。这位罗先生因此大声呼吁取消统治者杀人的权力,强烈要求将死刑从法国的法律中删去。他说:当一切人的力量用于对付一个人的时候,死刑是极端不公正的。相信这些话是出自大革命暴君罗伯斯庇尔之口吗?那时的罗伯斯庇尔,多么像正义凛然的洪七公啊。但在随之而来的腥风血雨中,罗先生狂热地高叫着:杀死路易十六!杀死王后!雅各宾取得政权后,罗成为法国事实上的最高领袖,无论他有着如何令人称道的个人品质和崇高目标,一个洪七公轻易就变成了杀人如麻的东方不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