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完《古文观止》,你就会明白这些文章之所以传世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他们的文章是用生命的代价换来的。如果具体一点说,一是韩愈说的“不平则鸣”,二是欧阳修说的“穷而后工”。韩欧两者合起来的意思是说,穷困不得志才有不平,不平的鸣声才更为响亮。惟其如此,也才可能有好文章。然而说得最为透彻的还是要数司马迁。他在《报任安书》中说:“盖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不韦迁蜀,世传《吕览》;韩非囚秦,《说难》、《孤愤》;诗三百篇,大底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好一个“大底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司马迁列举名人名著,说明的是同一个道理,他们是遭遇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之后,用血泪发出的不平之声。因此他也是隐忍苟活,忍受着宫刑的奇耻大辱,写完了千古不朽的《史记》。
读欧阳修时,我知道他为范仲淹鸣不平写过《与高司谏书》而丢了官,贬到我们宜昌边鄙之地,做了一年多的县令。可见作文之不易。读了《古文观止》,我才知道,为一篇区区小文而丢了身家性命的,更是骇人听闻。汉宣帝时的丞相杨敞之子杨恽,是司马迁的外孙,曾任中郎将,后因言语不敬,被贬为百姓。这个天生的不安分守己的人,回乡后,大治产业,接待宾客。友人孙会宗写信规劝杨恽,杨则复信《报孙会宗书》。这封信自始至终,放言无忌,以嬉笑怒骂的口吻,逐点批驳孙会宗对他的规劝,为自己的言行辩解。结果,杨恽招来杀身之祸。杨恽究竟是否当杀,本人不想评论,我震撼的是,一篇书信,能让朋友反目、皇帝发怒,乃至于丢了卿卿性命,足见这封信件的真性情和爆炸力。
《古文观止》是古代散文精品的荟萃,值得我们终生阅读。一来它至少告诉我们散文其实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不像现在强调“散文要抒情呀要诗意呀”,路子搞得这么窄。在编选者清人吴楚材、吴调侯眼里,除了诗词、小说、戏曲之外的文章都是散文,诸如论、记、序、传、书、说、祭文、志等,均属散文。二来文章的篇幅都很短小,也可能是古代受印刷条件限制,语言特别凝炼,富有含蓄而耐人寻味。三来我以为最重要的,那就是《古文观止》所选文章,或借景抒情,或托物言志,或缘事说理,或直抒胸臆,都有具体的对象,有具体的内容,也就是说都是有所依据,不尚空谈,有鲜明的时代形象和强烈的时代感觉的。由于这些文章是从具体的事物写起,然后引申出一种见解,一种道理,由此形成了散文的生命。我想,这就是千年之后,我们再读些文章仍然感动的根本原因。
还是回到本文的开头吧,此文记录的只是我的浅读而已。如果真要深读,那就是要找史书来比较的阅读,才能知人论世,也才能从中发现问题,弄清古人记叙的真相。也就是说,由于种种原因,古人字面上记录的东西,就未必是真相,古人有古人的苦衷。这个经验,不是我的发明,是学者周振甫告诉我的。他举的司马迁的《报任安书》一例,说得很是明白。他说:司马迁的《报任安书》是司马迁给任安的复信。任安写信给司马迁,劝他“推贤进士”,即向汉武帝推荐贤人。那司马迁的回信,只要说因为李陵战败投降匈奴,他替李陵说话,因此得罪,受到宫刑,他身已残废,没资格推荐贤人,就已经够了。可是信里还讲屈原放逐作《离骚》,孙膑砍了膝盖兵法,来比他的作《史记》。再说他在受宫刑前就在著作《史记》,跟屈原、孙膑不一样,那他讲这些干什么?信里还提到任安犯了死罪,不久要被处决,这跟他这封复信又有什么关系?等等,如果带着这些疑问读这些作品,这才叫读书读出学问来。按照周老先生的读书说,不管从那个角度而言,我读《古文观止》,终究不过是浅层次而已。
最后,我想说的编选者也有一个不能容忍的缺憾,那就是《古文观止》没有选《易经》、《尚书》、《礼记》、《春秋》、《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等经书,也没有选老子庄子的书,这既不利于当代,也无益于后世。由于经书的缺失,这不能不说给这本书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
(责任编辑:诚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