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的游戏笔墨当然远不止于此。小说写到皇太后(还是假冒的)与老太监海大富的神秘对峙,写到顺治皇帝已在五台山出家,变成了不闻世事的行痴大师,写到围绕着顺治的一系列争夺和惊险打斗。这些是什么?当然并不是史实,而是对当年清宫秘闻和民间传说的想象和敷演,虽然写得煞有介事,却是当不得真的戏说。然而这些还不过是小说情节的一小部分,清宫戏只是《鹿鼎记》展开情节的诸多场景之一,整本《鹿鼎记》就是由性质类似、甚至荒唐十倍的种种幻想场景所构成。
贯串全书的中心人物韦小宝,一面在康熙面前 深受宠信,奉命去干康熙想做而无法亲自做的种种事情,一面却糊里糊涂地当上天地会青木堂香主,当上神龙教的白龙使,又机缘凑巧地结识俄罗斯公主,竟然远去莫斯科,帮助这位公主搞成了一次政变,从而取得了此后同俄罗斯谈判疆界的某种资本,等等。场景不断转换,故事不断延伸,危难一次接着一次,韦小宝遇难呈祥、逢凶化吉也是一次接着一次,真所谓几回山穷水尽疑无路,几度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一切当然也只能是游戏笔墨,完全在作者假定和虚设的环境和条件下展开。
以上是从小说大的结构和中心人物的角度来看。从细部来看,也是如此。不妨略举数例,对《鹿鼎记》之戏笔聊作鉴评。
第22、23回韦小宝帮康熙与顺治在五台山相见(这段情节够荒诞的)后,奉命到少林寺代康熙还愿出家为僧,这一构想更是匪夷所思,但从这由头生发开去,却引出有关韦小宝的系列奇特遭际和乖言谬行,真正把“戏说”二字做足了。小宝虽小小年纪,只因身份贵重,便一步登天地做了少林住持晦聪禅师的师弟,晦字辈大师,对于大批少林寺僧,他俨然成了师叔乃至师叔祖,在一向恪守辈分的少林寺里,成了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前辈高僧”。就连武功造诣极高的老僧澄观,也得尊他一声“师叔在上”。尽管作者不动声色,把宣读圣旨、少林法会写得庄严肃穆,其总体的戏谑意味却总是令人忍俊不禁,这种写法在俗话中便叫做“冷面滑稽”。而写韦小宝对圣旨心口相违的尴尬模样,被迫剃度时心中的咒骂和突然悲从中来的放声大哭,以及他和阿琪、阿珂师姐妹的纠缠瓜葛,闲来无聊偶逛妓院惹出的一堆是非,这些则已是闹剧手段。这些且都不去说他,只说那年逾八十的澄观和尚,武学虽高,却是个迂腐之至、不通世务的呆子(这自然是作者的设计,是喜剧和闹剧中与狡狯成性的主角配戏所必不可少的角色),姑且仿书呆子之名称其为武呆子吧。韦小宝为了与心仪的阿珂姑娘比划,想向澄观现学一点武艺,澄观一面说不难不难,一面详细介绍步骤,从少林长拳、罗汉拳、伏虎拳、韦陀掌、大慈大悲千手式……一路滔滔不绝地说下来,到能练成小宝最想学的一指禅功夫,便少说也得三四十年。澄观引经据典,说得一本正经头头是道,真心诚意地宣称不难不难,在韦小宝听来,简直是在戏耍他,而在我们读者看来,这圆凿方枘,全如对牛弹琴,怎能忍得住不笑?韦小宝无奈变个花样,让澄观假装比武,去摸清阿珂姐妹二人武功的路数。澄观竟如恍然大悟,心悦诚服地奉命而为,这本身就是一小戏笔。更滑稽的是当阿珂打澄观不过,却听澄观催她出手以便了解其武功家数时,干脆用没有名堂、毫无章法的乱拳去乱打乱踢,这位武学大师竟被打懵了。小说写道:“一时之间,(澄观)头脑中混乱不堪,只觉得数十年勤修苦习的武学,突然全都变了样子,一切奉为天经地义、金科玉律的规则,霎时间尽数破坏无遗。”[1]885于是他“不由得惶惶失措”,“渐渐由不解而起敬佩,由敬佩而生畏惧”,在阿珂面前不禁“心惊胆战,胡思乱想”起来,而当阿珂累得自行倒地时,他竟然“大吃一惊”,以为对方将要施展特殊的高强武功,“惶急之下,热血上冲,登时晕了过去,慢慢坐倒”,过了良久才悠悠醒转,兀自羞惭惶惑,不明所以[1]886-888。这段描写把荒唐推向极致。澄观的认真因迂执而可笑,对武(书)呆子的讽刺嘲笑、谐谑趣味和内含的启发意义可谓同重,但嘲讽和启发之意却是通过或借助于冷面的游戏闹剧笔法体现出来的。
第32回写韦小宝在昆明三圣庵见到陈圆圆,听她弹唱吴梅村的《圆圆曲》,将眼前人物前尘往事与明亡清兴家国波澜勾连起来,构思堪称精巧奇妙,非常人所能有。写韦小宝一见陈圆圆即馋涎欲滴,既夸张了陈之绝代美色,亦调侃了世上的男子。然而更有天马行空,以至想落天外者,是本回竟将这小小三圣庵变成了吴三桂、李自成、亡明长平公主这几个大仇人相会和生死搏斗的舞台,而让韦小宝和陈圆圆做了现场见证。这段被描绘得紧张激烈的武打故事当然纯属幻设,是子虚乌有的游戏之笔,但作为小说却妙不可言。故作者本人也忍不住自喜自爱,借着剧中人九难(就是当年的长平公主,如今做了道姑,人称师太)和韦小宝的对话,把这段文章的妙处明白点出来:
九难冷笑道:“今日倒也真巧,这小小禅房之中,聚会了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大反贼,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大汉奸。”韦小宝道:“还有一个古往今来第一大美人,一位古往今来第一武功大高手。”九难冷峻的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武功第一,如何敢当?你倒是古往今来的第一小滑头。”[1]12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