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定有人要说,《鹿鼎记》虽用了一些历史人名,影影绰绰地涉及一些历史人事,但实际所写却纯系虚构的武侠故事,怎能与历史扯上关系呢?
诚然,《鹿鼎记》虽比金庸其他小说包含着更多的历史因子,但毕竟还不是历史,更不是提供史实的信史。我们说的是小说《鹿鼎记》颇有历史意趣。小说,即使是名副其实的历史小说,也并不负责给读者提供史实,何况认为《鹿鼎记》“毋宁说是历史小说”,还只是作者的一家之言。再说得远些、绝对些,就算不是历史小说而是历史书,比如钦定的正史,您以为它所记述的就全是靠得住的史实吗?当然不是[2]。反过来,小说,包括历史小说或武侠小说,就不能具有历史的意趣吗?那可真不一定呢。
关键是,所谓历史意趣,究竟是个什么玩艺儿?
我们所说的历史意趣,并非历史的事实,而是指表露在或渗透在、隐含在小说中的史观、史感、史见、史理、史论,归根到底,是作者心中的史意和笔下的史趣。这一切,简言之,便是作品的历史意趣。这在《鹿鼎记》中倒是确实存在的,作者曾费心做了提示,我们在读时也能有所体悟。下面我们试来分说,看看是否有点道理。
《鹿鼎记》贯穿着明清易代这个历史时期的根本政治问题,用老百姓通俗的话说,就是谁来做皇帝的问题。这是专制时代最重大的政治现实,也是历来史书的核心内容。正是在这个问题上,金庸对种种传统观念提出疑义,表达了自己的历史观。
小说一开始,已是清朝入关后的第二代,清政权已建立,但还不甚稳固。小说不但揭示清朝“以马上得天下”的血腥性质,更揭示了它为巩固统治所实行的高压政策之凶残无道。汉族人民奋起反抗,无疑是正义的。这里就显示了一种有关国家兴亡、统治权更迭、民族压迫和反抗,特别是在这一历史过程中永远是老百姓吃苦受难的史观。读《鹿鼎记》对这一点感受颇深。
到了康熙时代,情况发生变化。小说写康熙励精图治,写顺治要他对百姓“永不加赋”,并告诫他“能给中原百姓造福,那是最好。倘若天下百姓都要咱们走,那么咱们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1]785顺治是否真如此想和说,不可知,是由金庸所赋予,实际上传达的是作者自己的史观。下面对康熙的描述同此。书中写康熙常以明代皇帝做镜子,以“百姓是否过得好”为标准来反思和检点自己,来修正行为,调整政策。这就对传统“明夷夏之大防”的历史观,提出了异议,认为不管是什么民族入主中原,关键是要对百姓好,政策措施要有利于百姓生活,否则他就没有资格,也根本做不成或做不稳皇帝。作者显然很懂得,而且承认:中国的皇帝并不一定非得汉人来做不可。在专制时代,如果一时还不能没有个皇帝,那么非汉族的明君未必比汉人的昏君暴君更坏,这样的人取代汉族人当上皇帝,在中国历史上曾发生过不止一次,自有其取胜的理由,而对国家和百姓来说,这未必就比汉人当皇帝更坏。至于做皇帝的难处、苦处和承受的心理压力,历史上昏君、暴君形成的主客观原因等等,书中也有所触及和探讨,这些也表现了作者史观的某一侧面,因非重点,这里且不赘言。
小说的另一边是写反清复明的势力,这里同样表露着作者的史观。第9回、第14回写分属不同派别的明遗民,虽一致反清复明,但又各拥其主,各有私心,南明福王、唐王、鲁王、桂王各有旧部,明朝复辟八字尚无一撇,为了究竟是让朱三太子还是让朱五太子来当皇帝,已争得不可开交,几乎要发生火并大打出手。小说毫不留情地揭露了反清阵营某些人的愚昧腐朽,对他们一心拥戴朱明的盲目愚蠢思想作了深刻批判。一方面,描写某些人一心复辟的小九九,他们成天梦想的是做个开国元勋,是谁当宰相,谁当兵马大元帅,只想分赃摘桃;一方面让一位江湖上并不知名的超一流武林高手(设计此人以示天外有天,人上有人)出来说一番惊世骇俗的话:“将来驱除了鞑子,崇祯、福王、唐王、鲁王、桂王的子孙,谁都可以做皇帝。其实只要是汉人,哪一个不可做皇帝?……大明太祖皇帝赶走蒙古皇帝,并没有再请宋朝赵家的子孙来做皇帝,自己身登大宝,人人心悦诚服。”这番话为在座群雄“人人闻所未闻,无不脸上变色”[1]514。而这正是金庸与传统旧式史观大唱反调的地方,与前述皇帝并非汉人莫属的观点相映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