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记》多处写到对宫廷和官场的看法。正史总是说,宫廷是高贵神圣之地,清初的吏治也算得清廉,但照金庸所写,并非如此。小说一再借韦小宝之心眼拿皇宫与妓院作比。看到皇宫的建筑,在皇宫里与众太监赌钱,他联想到扬州的妓院;看到皇帝的寝宫、寝宫的被褥枕头,他心道:“比我们扬州丽春院中的房间,可也神气不了多少。”这或许还是在强调韦小宝的出身,但当韦小宝听老太监说起顺治的后宫情况时,想道:“他奶奶的,这老皇帝的皇后真多,又有一个什么孝康皇后。他的皇后,只怕比咱们丽春院里的小娘们还多。”用的是极俚俗的语言,揭示的却是让人难堪的真理。到了第14回,写陈近南对韦小宝的看法,作者用自己的话直截了当地说:“他可不知韦小宝本性原已十分机伶,而妓院与皇宫两处,更是天下最虚伪、最奸诈的所在,韦小宝浸身于这两地之中,其机巧狡狯早已远胜于寻常大人。”[1]519这是何等尖锐辛辣而带总结性的批判!
对官员的腐败,官场的黑暗,小说也随处作了种种揭露。小说写韦小宝初任钦差,负责抄没鳌拜之家,这自是戏笔,但与他同去的索额图教他如何营私舞弊,弄虚作假,贪污中饱,却是史笔。小说有意显示韦小宝出身卑微,品质低下,可是从未见过如此世面,比起身为贵族高官的索额图来,他只是小奸小坏而已,他的恶劣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索额图之流才真是此中老手,而在官场中,索额图还未见得是最坏的。后来,韦小宝越变越坏,在朝中也就越来越有人缘,官也越做越大越做越游刃有余。小说写他教施琅行贿求官,果有奇效;写他故意向吴三桂索贿,反让吴三桂放心高兴;更写他大谈“官场之中,有道是‘瞒上不瞒下’,天大的事,只消遮掩得过去,谁也不会故意把黑锅儿拉到自己头上来”的官场经;写他到扬州公干,因为深深懂得“想贿赂收得多,第一是要对方有所求,第二是要对方有所忌,因此对江苏文武官员恐吓一番”。总之,做了朝廷大员的韦小宝比小流氓时候坏,皇宫朝廷官府衙门也比市井(甚至妓院)更肮脏更险恶。小说第39、40回写韦小宝与他母亲的关系,虽是滑稽夸张的闲文插笔,却也油然渗透着某种史意史趣。妓女韦春芳哪里会想到儿子已然做了大官,仍旧称他“小王八蛋”,仍旧谆谆用妓院行规教导他,不许他偷客人的钱。作者巧施误会法,让韦春芳把小宝做官赚来的大把银票看得就跟偷来的一样,逼着他还给人家,隐喻一个妓女的心灵比贪官还清白些。这也可以说是《鹿鼎记》所要表达的一种史观,一种富于人民性、民主性的历史认识。
《鹿鼎记》的史感史识,或曰对历史的感悟,与作者的人生阅历、社会经验密切关连,在小说的很多地方似乎不经意地信笔表现出来。像第16回,韦小宝与神龙教章某交谈,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但转危为安,而且唬得人家一愣一愣。作者乃随笔发挥,对历史生活作出规律性的概括:“他(小宝)在皇宫中住得久了,知道泄露机密乃是朝廷和宫中的大忌,重则抄家杀头,轻则永无进身的机会,因此人人都是神神秘秘,鬼鬼祟祟,显得高深莫测,表面上却又装得本人甚么都知道,不过不跟你说而已。他将这番伎俩用在那姓章老者身上,果然立竿见影,当场见效。江湖上帮会教派之中,上级统御部属,所用方法与朝廷亦无二致,所分别者只不过在精粗隐显。”[1]621在后来的故事中,康熙对付韦小宝,果然也是用了这办法。像这样表现历史感悟的例子,《鹿鼎记》中随处多有。
在戏笔中渗入史意,或把戏笔变成史笔,是《鹿鼎记》小说艺术值得重视的一大特点。当然,金庸很清楚,自己是在写小说,不是在写历史,不但不是写历史,而且某种程度上是在消解正统观念中的历史,也不妨说是消解有关历史的正统观念。
小说把韦小宝作为第一主人公,就很有讲究。这样做的初始考虑也许是为了让小说有趣。但这样做的结果是什么呢?在我们看来,是在证明像韦小宝这样的人,也可以成为历史的主人公——帝王将相宁有种乎?只要机缘凑巧、时来运到,小痞子小流氓照样能够充当历史舞台的主要演员,照样能够干出一番政治大事,成为历史人物!君不见小说末尾,大名士顾炎武、吕留良等人竟在劝韦小宝做皇帝吗?这当然纯粹是开玩笑,但吕留良当时心里想:“你是小流氓出身,那也不要紧。汉高祖是大流氓出身,他骂人赌钱,比你还要胡闹,可是终于成了汉朝的开国之王。”这是多么明显地在跟迄今为止一切正史唱反调。由此是否会让人联想到:中国历史上有几个开国皇帝不是流氓,或至少在争权过程中耍点流氓手段?真圣人、道德家、书呆子,怎能当上皇帝。还会想到:某些在史书里神气活现的人物,某些被塑造为完人的古圣今贤,或者某些活跃在政治舞台上人模狗样的脚色,恐怕也可能是韦小宝式的吧?倘若引得读者这样想,《鹿鼎记》之史观可真是反叛性、现代性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