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坊七巷中,年代最久远的商家,能找得到姓名并保留下故居的,要算黄巷中的葛氏家族了。
黄巷与刘家所在的宫巷仅隔一条安民巷,所以,从刘家徒步走到黄巷,大约也仅需两三分钟。
但葛家与刘家的经历却有天壤之别。
严格说起来,葛氏家族其实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商人,他们的祖先甚至不是汉人,而是古麻剌朗国的国王斡刺义亦奔敦。
麻剌朗国在哪里呢?现在世界地图上已经找不到这个国家了。而麻剌朗国的国王后人,为什么最终却落户三坊七巷?
古麻刺朗国位于今菲律宾棉兰老岛上,明朝永和年间,郑和率三万舟师浩浩荡荡屡下西洋,带去了中国的茶叶、丝绸、陶瓷、铁具等,并将当地的珍禽、宝石、香料、金器带回,这种物物交换后来流行至民间,沟通了中国与东南亚地区的贸易往来。中国强大的财富所显示的力量渐渐渗透进了沿途各小国的政治事务中,自郑和第一次下西洋后,外国来明廷朝贡的使臣络绎不绝。永乐十八年,即1420年,古麻剌朗国国王带领妻子、陪臣以及众多南国特产,随同归国的中国使者张谦千里迢迢奔赴北京,向明成祖朱棣朝拜。
明朝廷对此很受用,慷慨赠予服饰、仪仗、鞍马和丝织品。第二年四月国王离京时,明朝廷又赠大批金银钱和丝织品。本来挺高兴的,宾主双方都其乐融融,不料古麻刺朗国国王回国途经福州时,却突然染病而死。明朝廷立即派礼部主事杨善前来祭悼,赐予谥号“康靖王”,命福建地方官为他建造茔墓,以国王礼安葬于西门外茶园山,春秋致祭。
国王死了,陪臣们就留下来守陵,取“葛”为姓,其子孙的生活费用由明朝廷供给。
这里(现福州茶园山小学)曾是麻刺国国王的陵墓所在地。葛氏虽是为守陵留在福州的,毕竟世事春夏秋冬不尽更迭,他们的呼吸吐纳渐渐就与当地人融到一起,一样走科举路,一样为官经商,一样婚丧嫁娶传宗接代。
与黄巷相对的,是衣锦坊。
衣锦坊是因为宋宣和年间的陆蕴、陆藻和南宋淳熙年间的王益祥而名声在外的。陆蕴是福州知州,陆藻是泉州知州,兄弟俩各自奔波宦海,多年没聚首,终于相会于故乡,彼此相看,官相福相不分伯仲,一高兴,便将居地取名“棣锦坊”。后来进士出身的江东提刑王益祥仕归居此,又索性改成了“衣锦坊”。他们有权有势,的确可以得意洋洋地衣锦返乡。而衣锦坊31号的欧阳家,却是另一番情形。
房子不是在欧阳氏手中诞生的,建造它的是一位盐商,不是建一座房,而是建一片,几个院落一大片相连,那是乾隆十五年,即1750年的事了。据说盐商姓郑,名字不详,没有人说得上了。曾经那么风盛一时,纸醉金迷,荣华富贵享不尽,家族却日日衰败如清冽秋风中的枯叶。到了1890年,皇帝已经换了五位,轮到那个可怜巴巴的光绪尴尬坐在龙椅上时,欧阳家的人来了,做起其中一个院落的主人。
家族发迹于一个叫欧阳宾的人。
欧阳宾父亲是原先在乡下给财主家当长工,财主在福州开有一家钱庄,见他老实厚道,就派他到钱庄看门。欧阳宾兄弟几个被父亲一同到城里,进钱庄当起学徒。一穷二白的艰难起步,欧阳宾咬着牙慢慢走过来,滚下的汗珠一滴滴在地上砸成白花花的银子。若干年后,欧阳宾也开起钱庄,当起老板。
有家有业,就得购房了。欧阳宾与二弟欧阳玖一起,在衣锦坊购下这座屋。乡下一个小长工的儿子,居然住进这样的街区,他们长吁一口气,又惊又喜得几近难以置信,连梦里估计都要吃吃笑出声了。
几年后,利用钱庄的流动资金,欧阳宾又相继在南街和他仓山大岺岭开了两家屈臣氏药房,这是福州最早的西药房。接着,德记水果行、新太记百货店、小桥头新泰铁行等也陆续开张。很不错,欧阳宾非常知足。
这道厚达80厘米的鞍形风火墙,据说当年修筑时曾灌进大量的糯米浆,所以至坚固如似铁,足见那位郑姓盐商的财大气粗。
客房这八扇大门都是用楠木、红木细细嵌镶雕凿而成的,门上甚至还镶入100多幅由黄杨木树根雕刻的花鸟图案,可以随意拆卸下来,以便清洁。
这道小门是通往另外一户人家的,走过去,就是伪满洲国总理郑孝胥的家。
毫不相干的两房人家,为什么留一道相通的门?
福建多山多林,木材资源丰富,即使是大户人家的房子,以前多是木构建筑。木头房火灾是大敌,两家留一道门,原来是为了防火,一旦发生不测,彼此可多一条逃生的路。
房子虽不是欧阳宾亲手修建,但在年复一年细致周到的翻修维护中,他的汗水已经渗进这里的一柱一板一砖一石。
民国初期,因为一些连现在欧阳家的人都无法了然的原因,所经营的钱庄倒闭了,欠下一屁股债,这座屋子不得不典当出去,一家人到安泰桥附近租下几间小房苟且对付。三年后,欧阳宾在烟台海军学校毕业的四儿子欧阳勣已经是海军“海容”号的舰长,是他倾囊付出五千大洋,将房子重新赎回。得而复失,失而复得,多了这一份辛苦波折后,房子的分量也顿时不同寻常了。多亏了这个四儿子啊。
仓山大岺岭屈臣氏药房开张后,很快就在店后购下一个院子。兄弟俩携走了这么久,两个大家合住一起,已经越来越挤,该有个新开端了。于是,欧阳玖带着家眷搬到大岺岭居住,药店也由他经营,衣锦坊的房子则全归欧阳宾。
然而与房子相比,人的生命毕竟更脆弱。民国15年,欧阳宾去世了。临终前,他执意做了一件事:给14个儿子一一指定了居住的房间。
而且,他留下话:房子只许住,不许租,更不许卖。
他的后人记住了这句话。除解放初期厅堂曾成为省军区被服加工厂车间外,其余的时间里,没有任何一个外人被安顿到屋檐下。
年近70的欧阳彤老人是欧阳宾的孙女,1948年,天津长大的她第一次来到这里,被四伯父欧阳勣安排住在花厅。现在,老人再度离开三坊七巷,住进了女儿家的楼房。然而每隔上一段时间她还会回来,整理整理这里的卫生。
欧阳氏人尽力地维护了自己独立的生活空间和生活习惯。每次外出,都要在大门口把写着自己名字的门牌翻过来;回到家里,就把门牌扣回去。这样,夜晚关大门的人就能判断出是否还有家人没有回来,是否还需要留门。
也是因为坚持了相对独立,这座小院也完好地被保留下来。虽然比不上三坊七巷里其他豪宅的气派,这里却也自有一番悠然闲在的生活景致。
有阳光,有淡淡的木香,还有花卉,贴近自然远离尘嚣,这样的心境恐怕是三坊七巷的传统生活赐予现代人最好的礼物吧。
其实三坊七巷里很多大宅院旧有的主人故事,都已经随着时光的流逝渐渐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外,他们的追求,他们的生活情趣,我们或许只能经由这样的想象,才能略感一二。
这些宅院的主人中有多少商人呢?没有人做过具体的统计,不过,许多我们现在知道的名人故居以前都曾住过商人,比如沈葆桢故居。
岁月悠悠,坊巷老去;曾经回荡在坊巷上空的福州话的叫卖声也慢慢走远;
一同远去的,当然还有卖线面的小贩晃晃悠悠的身影还有他叮叮当当的敲竹板声……
福州远离政治中心,除了重视读书做官外,对商业没有中原那样轻视,反而是相对扶持,广阔的海洋给了福州人开放的心态,也给了三坊七巷人以灵感,这一道道马鞍形封火墙,波浪一般荡漾在三坊七巷上空,为这座海洋城市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现在,三坊七巷周围依然是福州城最热闹的商业网点之一。
只不过,此刻欧阳彤老人看到的屈臣氏已经再也不是过去欧阳宾一手创建的屈臣氏药店了。
只有远处的三坊七巷,依旧带着它古老的身形和气度,沉沉地睡在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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