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传奇武侠版》把小椴称为“金古黄梁温下的椴”,小椴的感觉确实与前辈们不一样。他在这个意义上超越了金、古的经典武侠,也超越了温、黄的后现代武侠。如果说温、黄有时让事件没有一个结局,给人的印象是为了留下空间给续集,而小椴却完全没有这种考虑。我衷心希望《乱世英雄传》不再有续集。从陶渊明的《停云》,到《金刚经》第三十二分的佛偈,到屈原的《九歌》,小椴已经把这一种融通了今古传统的正剧感表现得淋漓尽致。他最后用了冬天的意象来隐喻江湖:“江北,冬已深,雪落如霰,霏霏不止”,“这难抛又难忘的秣陵的冬呀!”雪落中原,一切又重归于混沌,一个多元文化格局的混沌。
大陆新武侠的出现,实际上重新阐释着武侠小说的核心问题:江湖是什么?什么才是江湖中真正的侠?
《武侠版》郑保纯主编在新近出版的《西南师范大学学报》2004年4期“21世纪中国侠文化”栏目发表《论大陆新武侠的当代性回应》,文章指出:“他们意识到,侠客不是实现社会公正的工具,而是可以寄托形而上的思考的本体,通过武道的修习与追求,通过江湖上的行侠,可以实现对自由的超越。”这表明大陆新武侠已经逐步脱离了古典趣味,而丰富着自己的现代追求,是对人的本体――人的形而上哲学本体和形而下生活本体二者融通的现代追求。
我曾认为,江湖“展现了人类文明的进程”。文明向来有无政府主义的、激进的、保守的、自由的不同形态,是多元意识形态的冲突与整合。善恶二元对立在江湖中被抽象为维持平衡与打破平衡的对立,帮派江湖的正派是互不侵犯的多元平衡,魔头是侵占欲望的一元平衡,而个体江湖的大侠则是要打破这两种平衡,在铁板一块的江湖中创造新的生机。所以,侠在大陆新武侠江湖中的真正本质,并不是以善对立于恶,而是以激进对立于保守,他是整个江湖而不仅仅是魔道的对立物,从这里表现他不平凡的人格力量,跃动于多元江湖之间,成了文明变革与进步的推动因素。就小说的结构功能来讲,江湖犹如一个铺满了图标的桌面,而侠就是那个不停地闪动和点击的鼠标,侠因此成了一种决定性的力量,但却并不是要去决定侠自身,而是决定一个新的世界图景重建的希望。
多元江湖中的光彩,并不仅仅属于大侠,好些传统观念在大陆新武侠中悄悄改变了。时未寒在解释《偷天换日》的创作动机时,对传统“正义”提出了质疑,“执着的并非就是正义”,“但在那个年代,人们无从用一种客观态度判断好恶,他们想做的、要做的,只不过是他们认为必须做的”,正是这样的人,在那个时代被叫做“英雄”,“英雄也是普通人”,“惟有在大是大非的关头,他们才会体现出决不同常人的执着”,因此他感叹“我无法断言明将军是英雄或是枭雄”。固然人在江湖有其独特的理由,而其可释性随着古典二元模式的突破越来越不明晰了,标志着大陆新武侠所进入的“后金庸”并不简单是一个时间概念,它同时也是一个从现代到后现代的层次概念。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说:“后现代主义作品恰恰是不可以解释的,例如品钦的《万有引力之虹》,虽然也是很广阔的画面,也像《尤利西斯》一样有百科全书的性质,但这里并没有什么可以解释的,毋宁说这是一种经验,你并不需要解释它,而应该去体验。”大陆新武侠从善恶判然到“无法断言”,江湖于是隐喻着一种“想象的深层结构”的“历史诗学”,“一系列关于人类存在的解释得以尽情展开”,然而它却并不具有再现真实历史的性质,过去的种种深层模式都被消解了,剩下的依旧只有混沌。侠依然在这个混沌江湖中苦斗,骆寒和林青们虽然直至终局都还没有一个可以确定的结果,但他们明白,他们永不会停止。他们依然会从“有所不为,有所必为”和“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古训中找到一往无前的精神力量。
1936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美国现代悲剧奠基人奥尼尔声称,是“无望之希望”和“人之精神”构成了他现代悲剧的思想灵魂。我以为,大陆新武侠江湖中活动着的那些勇者,他们在铁板一块的禁锢与沉寂中打破禁锢的努力,所表现出来的思想境界,也正具有奥尼尔式现代悲剧的意味,但又以他们的人格精神和超凡力量,使悲剧转化为更加严肃的正剧。换句话说,正是“无望之希望”构成了他们的后现代语境,“人之精神”构成了他们的现代追求,大陆新武侠具有独创精神的江湖,就是这样一种后现代语境之中的现代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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