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退步即神仙”,侠从轰轰烈烈的功业追求、纷纷扰扰的人间江湖中退步抽身,进入一种清静岑寂、飘然远引的侠隐状态,在侠气的甘醇与隐者的馨香两个方面,都可以获得永恒。于侠,是侠名长留;于隐,是隐韵悠长。更重要的,还在于那些不能及时退隐的侠,最终常常不免死于非命。郭解侠名满天下,被汉武帝杀了头,杀了全家。瞷氏横行济南,被郅都斩了首,株连三百余家。一部《水浒传》,更是留恋江湖尘世之侠结局不免凄惨的最好说明。功成名就之日,当年“忠义堂石碣受天文”的一百单八将,仅仅只剩下“现在朝觐正偏将佐二十七员”,其后朝廷再加之以明诛暗杀,真正得到善终的,仅仅不过十分之一。
相比而言,还是做聂隐娘好。唐元和八年,刘昌裔从许州入京,她不愿跟随,但求“自此寻山水访至人”;开成年间,聂隐娘神龙再现,告诫刘昌裔之子刘纵“火急抛官归洛”,刘纵不听,果然死于陵州任上。“自此无复有人见隐娘矣”!在侠的历史和侠的文化中,都已几乎生动地证明,侠最终最完满的结局,只能是功成抽身而“侠隐”;更进一步成为文化上的大侠,则有追求永恒的“仙隐”。
侠隐神仙,大抵属于道家范畴。在武侠小说中,这一传统可谓源远流长。唐传奇中,有聂隐娘与红线的翩然归去。清末的侠义小说,更致力于“剑客修成得道,叫做剑仙”。民国旧武侠小说中,也掀起了一股剑仙狂潮,平江不肖生也好,还珠楼主也好,都充满了一种非人间化的玄虚倾向。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倾向在当时获得了很大的共鸣,很受一般下层民众的欢迎,说明在中国文化中,“仙隐”传统的根深蒂固和深入人心。
到具有现代意识的新武侠小说中,非人间化的“仙隐”传统回归为人间化的“侠隐”传统。笔者即曾指出,金庸对“道侠”的境界至为推崇,他“对中国侠文化的理解,最精彩的部分也就是道主墨辅”。道侠对自由的追求,表现为四个方面:第一,从苦难中追求自由;第二,至情至性追求自由;第三,出于自然;第四,归于自然。尤其在第四点中,体现了大侠文化结局中的人生态度:
道侠的结局,虽有成就,却一切无可留恋,仍是归隐自然去了。当然,光有隐也是不够的,刘正风武林名宿,曲洋魔教长老,想要金盆洗手、归于林泉却不能,以生命作了代价,一曲《笑傲江湖》,何其惨然!要归于自然,还必须有侠,有绝顶手段,才能在不自由中追求自由,在不自然中归于自然,令狐冲、任盈盈、虚竹子,都是这样的典型。
在对自由的追求中,拯救苦难,远祸全身,张扬个性,人天合一,这不是永恒是什么?
从传统的神秘文化中走出来,跨越了“中年游宦”的现世表相,“少年游侠”遂成为“老年游仙”的人间化表现,在侠隐中去实现文化上的大侠理想,实现永恒。
(终极与现实在这一步结合起来)
在这个意义上,张良的人生三部曲,官·侠·隐,就可以说是既体现了心灵深处人生自由的追求(侠),又体现了超然物外人生永恒的企慕(隐),同时也不忘既不自由也不永恒的现实所谓“名缰利锁”的获得(官),传统文化视域中大凡可见的几乎所有人生光芒,都在这里“大而全”地获得了。
是文化怪胎与文化冲突。
又是文化必然与文化兼容。
(责任编辑:秋风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