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本篇取“季氏将伐颛臾”句“季氏”两字为篇名。
上篇谈为国与修身,本篇继续谈为国与修身,谈得更为深入具体。
第一,为国。孔子主张和平,反对战争,反对攻伐。“远人不服,修文德以来之。”若不修德即如齐景公一般,尽管有马千驷,死的时候百姓却无法称赞他,“民无德而称焉。”主张各司其职,主张权力相对集中。反对篡逆谋弑,天子、诸侯、大夫、陪臣权力逐渐下移,如鲁国政权,日渐衰微。“禄之去公室五世矣,政逮于大夫四世矣,故夫三桓之子孙微矣。”主张名正言顺,尤其是对国君夫人的称呼,从不同的角度有不同的称谓。
第二,修身。本篇修身尤为具体,以友修身“三友”,即三种朋友,“友直,友谅,友多闻。”以“三乐”为戒,“三乐”,即三种快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以“三愆”为鉴, “三愆”,三种错误,言谈浮躁者、隐忍者、盲瞽者。“三戒”,三大戒律,少戒色,壮戒斗,老戒贪。“三畏”,三件敬畏之事,“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 “九思”,行动则有九方面的思考,“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修身贵学,学诗,学礼,“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修身贵善,“见善如不及,见不善如探汤。” “苟志于仁,无恶矣。”三戒、三畏、九思、向善、学诗、学礼皆是修身之细目。
【原文】
16.1季氏将伐颛臾①。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
孔子曰:“求,无乃尔是过与②!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③,且在邦域之中矣④。是社稷之臣⑤也,何以伐为?”
冉有曰:“夫子欲之⑥,吾二臣者皆不欲也。”
孔子曰:“求!周任有言曰⑦:‘陈力就列⑧,不能者止⑨。’危而不持,颠而不扶⑩,则将焉用彼相矣⑾?且尔言过矣,虎兕出于柙⑿,龟玉毁于椟中,是谁之过与?”
冉有曰:“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⒀,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⒁。”
孔子曰:“求!君子疾夫舍曰 ‘欲之’而必为之辞⒂。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⒃。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⒄。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⒅,既来之,则安之。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⒆,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⒇。”
【注释】
① 颛臾:鲁国的附庸国,在今山东费县东北。 ② 无乃:恐怕。猜测性语气。 ③ 东蒙主:主持祭祀东蒙山的人。 ④ 邦域之中:在鲁国国境之内。 ⑤ 社稷之臣:与国家共存亡的大臣。 ⑥ 夫子:指季孙氏。 ⑦ 周任:古代史官。 ⑧ 陈力:尽自己的力量。就列:进入朝臣行列。指担任职务。 ⑨ 止:停止。指辞职。 ⑩ 颠:跌倒。 ⑾ 彼相:哪个助手。 ⑿ 兕:雌的犀牛。柙:关猛兽的木笼。 ⒀ 固:坚固。费:费邑。季孙氏的采邑,在今山东费县。 ⒁ 忧:祸害。 ⒂ 疾:厌恨。舍曰:不说。辞:借口。 ⒃ 不安:不安定。 ⒄ 倾:倾覆。 ⒅ 远人:远方的人。来:招致。 ⒆ 干戈:武力。 ⒇ 萧墙之内:萧墙,鲁国国君在宫门内所设立的屏风。这里借指以季孙氏为代表的贵族集团。后世把“萧墙之内”作为内部发生祸乱的代称。
【语译】
季氏准备攻打颛臾。冉有、季路谒见孔子说:“季氏对颛臾将有事情发生。”孔子说:“冉求!这恐怕应该责备你吧!颛臾,先王曾经授权让他主持东蒙山的祭祀,而且它的国土在鲁国封疆之内,也是国家的臣屬啊,为什么要攻打它呢?”
冉有说:“是季孙想这样做,我们两个并不主张他这样做的。”孔子说:“冉求!周任曾经说过:‘尽自己的能力去担任职务,如果不能胜任,就辞职不干。’今天别人遇到危险你不去扶持,别人跌倒在地,你不去搀扶,那还要用你这个辅相干什么呢?而且,你的话说错了。老虎、犀牛从笼子里逃出来,龟甲、美玉在盒子里毁坏了,这是谁的过错呢?
冉有说:“今天的颛臾,城墙坚固而且接近季氏的采邑费城,现在不夺取,一定会给子孙后代留下祸害。”孔子说:“冉求!君子最厌恨不肯说自己贪得无厌,反而强辞夺理找借口的人。我听说,治理国家和治理封地的人,不担忧贫困而担忧不平均,不担忧寡少而担忧不安定。因为分配平均了就没有贫穷,社会和谐就不会感到人口少,社会安定就没有危险。能做到这样,如果远方的人还不归服,再修文德招致他们归附;现在国家四分五裂,又不能固守保全,反而策划在国内使用武力。我恐怕季孙的忧患,不在颛臾,而来自于萧墙之内吧。”
【解读】
本章是一篇短小精焊的驳论文,是一篇讨伐贪欲的宣言书,也是一篇捍卫和平的宣言书,是对非正义战争的讨伐檄文。孔子因季氏伐颛臾一事对冉求进行严厉深入而又全面的批评,指出冉求错误有三,A讨伐错误;B诿过错误;C文过错误。因此,全章可分三段:
第一段:就事论事,析讨伐之错。春秋末期,天子大权旁落,诸侯纷争,诸侯大权又旁落,大夫擅权。鲁国则由季孙氏、叔孙氏、孟孙氏三家大夫执掌大权,三家均是鲁国第二代君王鲁桓公之后,史称“三桓”。鲁国四分天下,季氏有其二,因贪欲不止,意欲攻打在鲁国国家内的颛臾。冉求子路二人,处境、地位均很尴尬,介于两难境地,一是霸道,以武力经营天下,一是王道,以文德征服天下。冉求子路一边供职于世代霸道之家,一边就学于圣贤王道之师。“季氏将伐颛臾。”从职责范围讲,食人俸禄,忠人职守,不能不尽责,季氏欲伐,冉有亦当伐。从道德范畴讲,夫子道德文章,耳提面命,受业孔门,知其以武力经营天下不妥,冉有当止其伐。
季氏将伐颛臾,事关重大,欲不告孔子,恐日后师门不好交待,欲告孔子,难免受一场责难。在这样一种心理背景之下,来向孔子报告。“季氏将伐颛臾。”“伐”《左传•庄公二十九年》说:“师有钟鼓曰伐。”一般是天子对叛逆者的讨伐,敲锣打鼓,公开进行,季氏攻打颛臾而用“伐”,表明季氏以天子自居,朱熹《四书或问》说:“伐颛臾而曰季氏,见以鲁臣而取其君之属也,是无鲁也。颛臾而曰伐,见以大夫而擅天子之大权也,是无王也。将者,欲伐而未成,见其臣尚可以谏,而季氏尚可以止也。”
冉有、季路见于孔子曰:“季氏将有事于颛臾。”冉有小孔子29岁,早年性格内向,行为退缩,胆子小,后经孔子教诲,变得胆大心细,而且善于谋略。他将“季氏将伐颛臾”报告给孔子,你看他的语气多么温婉,多么柔和,“季氏将有事于颛臾。”明明是大张旗鼓的进攻讨伐,一场人与人相残的血腥战争,冉求却说得轻描淡写,仅仅是“有事于颛臾”,一个“事”字代替“伐”字,季氏将伐颛臾,举国之大战,岂有孔子不知之理,无论冉求说得多么巧妙,多么婉转,孔子一听就明白来龙去脉,撇开子路直指冉求。
孔子接过话题,当头一棒:“求,无乃尔是过与!夫颛臾,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且在邦域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为?”
“求”,冉求任季氏家臣,曾为季氏增加赋税,聚敛财富,孔子曾号召弟子们“鸣鼓攻之”。孔子猜测这次又是冉求与季氏合谋串通,故撇开子路,直指冉求,直呼冉求之名。先是一句总论,“无乃尔是过与!”恐怕是你的过错吧,“无乃”是一个猜测性语气副词,孔子话语的语气表面柔和,但结论却是斩钉截铁似的肯定,“无乃”与其说是语气不确定而缓和,不如说是孔子为后文申斥冉求而蓄势。接下三句分析季氏将伐颛臾的过错。第一句,“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从历史角度看,从时间角度说,不能伐。第二句,“且在邦域之中。”从现实角度看,从空间角度说,承袭历史,不可伐。第三句,“是社稷之臣也。”从事实角度看,从关系角度说,依据现实,鲁之附属,不必伐。客观历史不能伐,主观现实不可伐,臣属关系不必伐,一言以蔽之,“何以伐为?”凭什么讨伐呢?如果说开篇还是一个具有猜测性疑问语气的肯定句式的话,结句则是一个语气肯定而不容置疑的反问句式,语气十分坚决。
第一段,孔子就讨伐颛臾一事,分析冉求讨伐之错三条。
第二段,就事论言,析扶持辅相之错。孔子义正辞严一番批评后,冉求抵挡不住,于是辩白说:“夫子欲之,吾二臣者皆不欲也。”“夫子”指季氏,冉求这一句话,有两层含义。第一层,文过饰非,诿过于人,将讨伐之责推给季氏。第二层,子路义肝侠胆,敢作敢为,深受孔子喜爱,“吾二臣者皆不欲也。”意在拉子路作挡箭牌。冉求一推一挡,颇善辞令,听话者稍不留意,极易被冉求误引而将话题转移。孔子不吃这一套,仍是单刀直入,撇开非主题性话题,抓住错误言论的实质予以斥责:“求”,第二次直呼其名,孔子恐其不服,引经据典以晓告。“周任有言曰:‘陈力就列,不能者止’。”竭尽全力,以就其职位,如若不能胜任,就该离去。马融说:“周任,古之良史,言当陈其才力,度己所任,以就其位,不能则当止。”孔子在《先进篇》中亦说:“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在《宪问篇》中又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在其位,谋其政,谋而不听,当去位。第一句从正面说,任而当谋。孔子始终锁定冉求进一步申说:“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犹如扶持盲瞽身边的“辅相”,危险不去搀扶,颠跌却不去扶助,要你这样的“相”有什么用呢?冉求应该做到“危而当持,颠而当扶”,结果是“危而不持,颠而不扶”。从反面指责冉求在其位,不谋其政,任而不谋。孔子说到这里,意犹未尽,最后综合起来,又设一组比喻:“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喻指季氏伐颛臾,季氏如猛虎,由内向外,出笼伤人。“龟玉”如颛臾,“椟中”如“域中”,虎兕出笼,由外而内毁于域中,虎兕出柙毁龟玉于椟中。孔子善喻,一事两喻,一因一果,因果相接,一喻外而内,一喻内而外,贴切周密,曲尽其意。指责冉求在其位,不仅是“不谋其政,而且是毁其政”,任而毁政,任而毁谋。第二段三句,正,反,合三层含义,周正严密,义正辞严。
第三段,就事论事,析季氏贪欲之错。冉求两次讲话,两次遭到孔子严厉的批评。
第一次,轻描淡写报告“有事于颛臾”,孔子就事论事,分析其讨伐之错。第二次,一边将责任推给季氏,一边用子路挡箭。孔子抓住冉求言论的错误,单刀直入,分析其文过饰非,指出其应该在其位,谋其政。冉求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一个借口不行,又找一个借口。“今夫颛臾,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费,季氏封邑,颛臾,鲁国公邑,在费邑东北,两地距离较近,颛臾城池十分牢固,“固而近于费。”“今不取,后世必为子孙忧。”“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狼要吃羊,理由还不充足么?你看多么巧妙,多么堂皇的理由。孔子驳斥说:“君子疾夫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舍曰欲之”,心里明明想取,想要,“欲之。”嘴里却说不取,不要,“舍曰。”明明是为己——扩大地盘,“舍曰欲之”,偏偏说为人——“后世必为子孙忧”,“必为之辞。”巧找借口,欲盖弥彰,掩耳盗铃,心口相违,君子讨厌。何宴《集解》说:“舍其贪利之说而更作他辞,是所疾也。”孔子仅一句话将其借口托辞驳回。
另起一端,祸起贪欲,分两层。
第一层,言古之理,论今之事,批评季氏:“丘也闻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夫如是,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清•俞樾《群经平议》说:
“寡、贫二字传写互易,此本作‘不患贫而患不均,不患寡而患不安’,贫以财言,不均亦以财言,财宜乎均,不均,则不如无财矣,故不患贫而患不均也。寡以人言,不安亦以人言,人宜乎安,不安,则不如无人矣,故不患寡而患不安也。下文云‘均无贫’,此承上句言。又云‘和无寡,安无倾’,此承下句言。观‘均无贫’之一语,可知此文之误易矣。春秋繁露度制篇引孔子曰‘不患贫而患不均。’可据以订正。”
在解释“寡”“贫”“均”“安”四字时,朱熹说:
“寡,谓民少。贫,谓财乏。均,谓各得其分。安,谓上下相安。季氏之欲取颛臾,患寡与贫耳。然是时季氏据国,而鲁公无民,则不均矣。君弱臣强,互生嫌隙,则不安矣。”
在分析“均”“贫”“和”“寡”“安”“倾”六者关系时朱熹又说:“均则不患于贫而和,和则不患于寡而安,安则不相疑忌而无倾覆之患。”
第二层:再论冉求辅相之责,“今由与求也,相夫子,远人不服,而不能来也,邦分崩离析,而不能守也,而谋动干戈于邦内,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对外,远人不服,不能修文德以来之。对内,鲁国四分天下,季氏独占其二,又欲占公家之社稷,危而难持,颠而难扶,虎兕出笼,龟玉毁椟,一言以蔽之,“分崩离析”,“失瞽相扶佐之责,而不能守也。”“谋动干戈于邦内。”同室操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