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云:“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历史的兴衰荣辱不决定于“圣人”(知识分子)的存在,圣人可以应运而成,如果生不逢时,不幸遇上“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人间世》)的乱世,就只能求生存。生,宣颖《南华经解》谓“全其生也”。“成”与“生”,这是在周处世哲学的两个方面,他没有给“天下有道”生界说,但他对“天下无道”恐怕是有切身体会的。庄周早年居宋,生活一直不十分得意,宋国有人见来王,锡车十乘,旋即以十乘骄庄子。庄子告诉他说:“今来国之深,非直九重之渊也;家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子能得车者,必遭其睡也。使来王而寐,子为肇粉矣。”(《列御寇》)宋国已经不可救药,于是庄周便去见他的好朋友惠施和招贤纳士的梁惠王。此行的目的据庄周自己说:“非梧桐不止,非统实不食,非醴泉不饮。”(《秋水》)大约无心窥视惠施的相位,但有心去干一番事业也说不定,结果庄周几乎得罪了朋友,梁惠王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感。《山木》载:“庄子衣大布而补之,正逢系履而过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惫邪?'庄子曰:贫也,非惫也。土有道德不能行,惫也;衣弊履穿,贫也,非惫也,此所谓非遭时也。……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见剖心,徽也失!’”以庄子这么大的脾气,别说梁惠王不容他,恐怕历代帝王都难容他。可见,豺狼当道是一方面,庄子傲睨权贵,悻直有余而游刃不足是另一方面。这两方面加在一起便决定了他"非遭时",于是,只好去濮水作起避世君子来。
庄子的进世思想,同他寻求个人解脱的人生哲学是相一致的,这与后世的沽名钓誉之徒不同。庄子的确感到对政治心灰意冷,也的确厌恶官场上的众生相。士阶层混迹官场,说到底只是物质权贵的摆设,遇到开明的统治者,尚可"以干世主",齐稷下先生,吕不韦门下的宾客,混碗饭吃还是不成问题的,如果遇到自以为是大英雄的君主,就得提心吊胆地过日子。道家盛于汉初、南朝,这都是统治者自己求生存的时代,对知识分子也格外宽容,在大盛大衰的时代,象在子这样的哲人,大约也只有作避世君子了。庄子隐钓濮水后,惠施也见逐于张仪,跑到楚国,楚王不愿收留他,这和当年的惠施为梁相初访楚国的礼遇判若水火。惠施与庄周的"濠上之辨",即发生在这个时候。庄周取譬倏鱼,说人生的快乐不在名利,而在自由,惠施则认为快乐应该有客观的评定标准,你庄周只是自乐其乐,谁知你真快乐还是假快乐,个人的快乐应该寄存在于社会同乐之中。从这一点说,惠施强调功利标准不必全错,但快乐不在名利,庄周说的也不错。《列御寇》载:“或聘于庄子,庄子应其使日:‘子见夫牺牛乎?在以文绣、食以刍叔、及其牵而入于太庙,虽欲为孤犊,其可得乎!’”为统治者做“牺牛”,这就不如作隐士了。庄周作隐士是不是快乐,我们不知道,庄子自己也没说,但是那样一种隐士的“从容自得”,对于知识分子也许是合适的,全社会却不能去作隐士。
所以,庄子的人生哲学大有益于个人的修养,然其徒有“内圣”,而无“外王”,是救不了人间世的。其实,隐士也不可能与社会完全隔绝,只要有人烟的地方,就没有所谓“世外桃源”,庄子也不可能离开社会,谈纯粹的个人解脱。庄子避世,是避官场,不是避人。《山木》载庄子曰:“且香闻诸夫子曰:‘入其俗,从其令’。”可见,庄子也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味。又《人间世》云:“法言回:‘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难也。’迁令劝成殆事”。“无迁令”实际上也是一种“从俗”。《老子》第八十一章云:“乐其俗,安其居。”道家圣人不过身在世俗,游心天地罢了。所谓与山林为伍,与鸟兽同群,那只是孔夫子骂人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