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丹枫的几重仇恨,在瓦刺南侵之前的顺序是:大明皇帝(张家世仇,是张士诚与朱元漳冲突的延续,张家托身塞外,即表明把它看得重于一切);云家(因为云靖是明朝使臣,张宗周遂将与朱姓皇帝的仇恨发泄到他身上,扣留20余年,造成云靖冤死雁门关下);瓦刺(这时还尚未有明显的表现,仅仅是不满也先的穷兵赎武而已)。
瓦刺南侵之后,顺序改变为:与瓦刺之仇(终于发展到生死冲突);与明廷之仇(逐渐由仅仅代表个人到终于代表江湖,联合只是一时,决裂成为必然。到《散花女侠》中,便发展为不共戴天的公开武装对立;与云家之仇(本来都是江湖事,化解了也就不再是仇恨;张丹枫与云蕾这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
从这些事实便可以看到,梁羽生在“正义”与“侠义”精神下,处理民族、庙堂、江湖三类矛盾的基本原则:第一,三类矛盾的顺序从大到小依次是:江湖与异族的民族矛盾(站在本民族一方)、江湖与庙堂的矛盾、江湖与江湖的矛盾。
第二,三类矛盾中的基础是不一致的。民族矛盾是侵略与反侵略、吞并与反吞并、奴役与反奴役,侠者率领江湖站在弱小和正义的一方。庙堂矛盾是奴役与自由、桎梏与逍遥,侠站在自由的一面,希望庙堂和江湖按照各自的轨迹运作,互不干涉。江湖矛盾则充满各种各样的情况和理由,有基于伦理的江湖恩仇,有基于正义或江湖秩序的路见不平,等等,这些矛盾往往让位于前两类矛盾。
第三,三类矛盾可以互相转化,在转化中实现和解。张丹枫最终舍弃个人的家族仇恨,实现了江湖与庙堂的暂时和解,但这种和解又必须是有前提的,张丹枫的前提是瓦刺南侵,明朝成了抗击侵略的正义一方;同时,从伦理关系上说,他的血缘也是属于明朝所代表的汉族的,他和明朝又有一种天然的血缘亲情,这使他和明廷实现和解,共同抗击民族的敌人。
第四,在民族关系问题上,既有抵御外侮的成分,也有“夷夏之防”的传统偏见、还有扶助弱小民族的正义因素。如“天山系列”的反对满清,不仅是针对代表庙堂的皇帝个人,也针对整个满族统治民族;对遭受清军侵略的新疆回部,则给予同情,结成同盟,武力支援(《牧野流星》《弹指惊雷》《绝塞传烽录》),对大凉山也是如此(《侠骨丹心》);在清室和外国之间,则由《冰川天女传》中的天山派掌门唐晓澜之子唐经天讲明了“宁与清室,不与番邦”的道理,坚决阻止了天竺僧人分裂西藏的阴谋。可以说,在民族关系这个既复杂又敏感的问题上,侠文化较普遍地存在着的状况,是“夷夏之防”传统偏见与正义原则的综合。
第五,民族与江湖的两类矛盾都是暂时的,庙堂矛盾是永恒的,侠文化从这里体现出它的江湖本色。在《萍踪侠影录》中还帮助朝廷抗击异族的张丹枫,到《散花女侠》的天顺元年,已被明英宗命令大内总管阳宗海千里追杀。大唐游侠系列里段克邪、铁摩勒的绿林势力,明明是要帮助朝廷铲除安史叛党余孽,却在京城比武大会被禁军围攻,如果不是空空儿假传圣旨、长乐公主从中斡旋、群雄真不知葬身何地(《龙凤宝仅缘》)。至于以元、清为背景的小说,更将蒙汉、满汉的民族冲突夹杂在江湖、庙堂之间,朝野上下,打得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