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怎么也不会想到数百年后,他的一位子孙也能因画而名留史册,并且以一种全新的画面趣味改变了他所追求的精致刻画的风格。这个人就是赵孟頫。作为宋代宗室嫡系后代,他仕元而得重用,历任翰林学士承旨、集贤殿侍读学士,可谓极尽人臣风光。但是,显赫的地位并没有为赵孟頫带来无限的荣耀。因为在崇尚礼义忠节的中国,他以赵宋皇裔的身份入仕元朝,是被视为道德污点的。所以他在矛盾苦闷之中常流露出归隐之志,并在这种欲仕欲隐的矛盾心态走完了一生。
赵孟頫的内心苦闷,对于他的生活而言是一种悲剧,但对他的艺术却是一种心灵的养分。他将这种情绪宣泄于画卷之上,成就了他独具价值的绘画成就。
赵孟頫在绘画上主张“古意”和“书画同法”,他反对宋代画院那种“傅色浓艳,用笔纤细”的风格,认为其“虽工无益”,只有简率、高雅之笔才是佳作。他力主书画用笔同法,借助书法用笔而丰富绘画的表现方法,从而与宋画精致的描绘风格拉开了距离。正如他在《秀林竹石图》中所题“石如飞白木如榴,写竹还应八法通,若也有人能会此,须知书画本来同。”
赵孟頫一生作品甚多,其中最为著名的就是《水村图》。这是一幅纯粹的水墨画,描写了江南山村水乡的平远小景。沙丘低峦,疏树荒村,渔舟出没,远山近物均在烟雨之中。明代大画家董其昌曾这样评述说“此卷为子昂(孟頫)得意之笔,以其萧散荒率,脱尽董、巨窠臼”。意思是说,赵孟頫此画的技巧和风格,已超越了五代时期山水画大师董源、巨然的传统规范。正是这样一幅淡雅的水墨作品使宋代绘画精致的描绘传统成为了过去,代表着元代初期山水画的新面貌。如果我们将目光聚集于画面的细部,我们会发现画中的线条已改变了过去常用的均匀流畅的线条,变化的如同书法一般的丰富。毛笔与纸面接触的痕迹是如此疏松而轻盈,恰如中国文人淡雅的心绪,如歌如梦。
或许,正是那种身处异族统治下欲罢不能的情绪,正代表了整个元代文人的内心情绪,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无法获得精神的自由,转而将这种情感倾泄于画面之中,造就了文人画以笔墨抒情的审美格调,与宋画的精微拉开了距离。
就在赵孟頫将中国画带到心灵的角落,借助书法用笔“提、按、顿、挫”的微妙感受发展中国画独特的抒情趣味不久,远在西方的画家们则将眼光投向客观世界,试图用科学的方法描绘外在空间。
几乎与赵孟頫同时代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第一个代表性画家乔托,此时在他的宗教题材的绘画创作中,一反中世纪旧艺术的公式化象征手法,运用初步的写实技巧,通过“面向自然”革新传统的宗教故事人物和场面,创造了具有现实生活情趣的画面,体现了人文主义的反封建思想,从而开启了文艺复兴艺术的现实主义道路。
从此,东西方绘画在两个方向上的分歧越来越明显。西方人更在意客观自然的描绘,而中国人更注重意象的抒情。
对中国人而言,外部世界只有借助内部心灵,才能够获得表现的方式,正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意思是说,画家用眼睛观察自然,但却要依靠心灵的感受来获得画面的表现形式。在这一点上,赵孟頫强调线条,依靠书法用笔的方式丰富出的水墨画,无疑是讨人喜欢的。
跟随他步伐的人,后世不胜枚举。其中最著名的要属黄公望、倪瓒、王蒙和吴镇,他们四人被称为“元四家”,代表着文人画巅峰时代的最高成就。而他们的代表作中,《富春山居图》最为后人看重。
《富春山居图》现藏浙江省博物馆,被誉为“镇馆之宝”。但这件“镇馆之宝” 其实只是《富春山居图》的前半卷,后半卷今藏台北故宫博物院。那么这卷名画为何会分作两段,又分处异地呢?这个故事说来话长。
大约在公元1348年,黄公望开始创作的《富春山居图》,是他在多年生活积累的基础上用三年的时间完成的。作品以长卷的形式,描绘了富春江两岸的秀丽景色。峰峦叠翠,松石挺秀,云山烟树,沙汀村舍,布局疏密有致,变幻无穷。画家以清润的笔墨、简远的意境,把浩渺连绵的富春山水表现得淋漓尽致,达到了“山川浑厚,草木华滋”的境界。这卷画在此后的数百年间流传有绪,历尽沧桑。
明万历年间,《富春山居图》转手被宜兴的吴之矩所藏,后来吴之矩又传给儿子吴问卿,吴问卿爱此画若宝,不仅特意在家中建“富春轩”藏之,临终之际,他竟想仿唐太宗以《兰亭序》殉葬之例,嘱人将画投入火中,焚以为殉。幸亏他的侄子吴子文眼明手快,偷偷用另一卷画把《富春山居图》从火中抢换了出来。但画的前段已烧去寸许,从此分为长短两段。
画的后段,也就是长段从吴家流散后,历多人收藏,约于乾隆十一年流入清宫。可有意思的是,号称风雅的乾隆皇帝此前已经得到了一幅《富春山居图》的赝品,他非但不识宝,反而弄假成真,对假《富春山居图》大加赏赞,又是题跋又是钤印,爱不释手。竟然让真的《富春山居图》遭到了冷遇。但也幸而如此,这幅真迹才得以“全壁”,至今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
画的前段后来被人们称为“剩山图”,几经辗转后被浙江省博物馆收藏。
为什么这件作品会被如此看重?因为它产生于中国文人画最为巅峰的时代,是这一时期最为杰出的作品之一。它将书法笔意融会于五代时期著名画家董源创造的“披麻皴”法之中,将画面中线条的抒情性推向了一个新的境界,流动着音乐一般的旋律,干涩、疏松而静谧,影响了明清两季文人画的创作。董其昌曾评价说“寄乐于画,自黄公望,始开此门庭耳”。就是说,将个人情感的抒发作为绘画的主要目的,从黄公望开始了。而这种新的绘画理想缔造了一个新的时代——文人画时代,从而完成了由宋画精微描绘到文人画抒情写意的画风转变。
元四家中的吴镇,靠教书度日,清苦一生,但不与世苟合。他最爱在山水之间点缀上轻舟钓者,这并非渔民的真实写照,而是遨游江湖不受世俗羁绊的士大夫生活理想的寄托,表现的是自由自在的隐者情怀。
“元四家”中的倪瓒,出身富贵,但在社会动荡中散尽家财遁入江湖,性情“天真幽淡”,他的画绝少着色,也不画人,甚至时常不用印章,枯笔淡墨,抒写着文人失意和悲哀的感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