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14.13子问公叔文子于公明贾曰①:“信乎,夫子不言②,不笑,不取乎?”公明贾对曰:“以告者过也。夫子时然后言③,人不厌其言;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子曰:“其然,岂其然乎?”
【注释】
①公叔文子:名拔,卫国大夫,卫献公之孙,谥号“文”,所以称他为公叔文子。公明贾:姓公明,名贾,卫国人,公叔文子的使臣。 ②夫子:指公叔文子。 ③合时:时中,恰当,适时。
【语译】
孔子向公明贾问到公叔文子,说:“有人说他老先生不说,不笑、不取财,是真的吗?”公明贾回答说:“这是传话人说错了。他老人家到该说话时才说,所以别人不讨厌他讲话;高兴了才笑,所以别人不讨厌他笑;取财符合义时才取,所以别人不讨厌他取财。”孔子说:“是这样阿?怎么说成是这样吗?”
【解读】
本章讨论公叔文子的美言美行。
公叔文子似乎有三大美行:一、时中之言;二、时中之乐;三、时中之取。
一、“时中之言。”“时然后言,人不厌其言。”说话恰到好处,孔子在《季氏篇》中说:“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不该说而抢着说叫“浮躁”,该说又不说叫“隐忍”,不察言观色而漫天胡说叫“盲瞽”,“睁眼瞎”。公叔文子时中之言,当为圣人之言。
二、“时中之乐。”“乐然后笑,人不厌其笑。”“学而时习之”是快乐,“有朋自远方来”是快乐,箪食瓢饮居陋巷,颜回不改其乐,是快乐,“贫而乐”,是快乐,“富而好礼”是快乐,益者三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均是快乐。“乐而不淫”,淫,过分,不淫,即不过分,“乐而不淫”即时中之乐。公叔文子时中之乐,当属圣人之乐。
三、“时中之取。”“义然后取,人不厌其取。”“见得思义。”见利思义。”“不妨人而利己,不损人而有益。”“富与贵,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取利以义,“义然后取”乃时中之取。公叔文子时中之取,当属圣人之取。
孔子问“信乎,夫子不言,不笑,不取乎?”凡俗之人,“三不”之行,似不可信,孔子疑而问之,似乎“告者”有误——不及。公明贾予以纠正,公叔文子有君子之美行,尚不及圣人,时言,时笑,时取,皆圣人之所为,公明贾纠“告者”之过而誉之——而又“过之”,“过犹不及。”孔子最后说:“其然?岂其然乎?”“其然”对“不及”之惑而言,“岂其然乎”对誉而“过之”之惑而言,孔子满心疑惑而不便,也不愿“正言其非也”,君子“乐道人之善”,《论语•稽》有一段文字对“过犹不及”的分析,颇有见地,抄录如下:
不言、不笑、不取,矫激好名者类能强而制之。至时言、乐笑、义取,则时中之圣矣。告者固过,而贾言尤过。孔子论人,誉必有试,故以疑词姑置之,以待后之核其实耳,非存一刻薄之念以待人也。
【原文】
14.14子曰:“臧武仲以防求为后于鲁①,虽曰不要君②,吾不信也。”
【注释】
① 防:鲁国地名。臧武仲(臧孙纥)受封的地方,在今山东费县东南。公元前550年(鲁襄公23年),臧武仲因帮助季氏废长立少,得罪孟孙氏逃到邻国,不久从邻国回到他的封地防城,凭借防向鲁国国君请求为臧氏在鲁国立后代(即立臧氏的子弟为卿大夫)。得到允许后,他才流亡到齐国。 为:臧为,臧武仲之子。 ② 要(yāo):要挟。
【语译】
孔子说:“臧武仲凭借他的封地防城请求鲁君为臧氏在鲁国立臧为作继承人。虽然有人说他此举不是要挟国君,但我不相信。”
【解读】
本章记载孔子对臧武仲要胁君王的批评。
“臧武仲之智”,《论语》、《左传》、《国语》许多文本均有记载。想必他是一个极有智慧的人,然而他却被人谗害,不能容身于鲁国,“斩鹿门之关以出,奔邾。”孔子在《左传•襄公二十三年》说:“知之难也,有臧武仲之知,而不容于鲁国。”恐怕不是没有原因吧——“作不顺(谨慎),而施不恕也”,做聪明人世间很难,做事不谨慎而又不行宽恕之道,是不容于鲁国的重要原因。另一个原因则是“好智不好学,其蔽也贼。”喜欢耍小聪明,却不好学礼度,不受礼仪的制约,那么其弊端则是自我贱害。即便有“臧武仲之智”亦当“文之以礼乐”,不能以礼乐来要求文饰自己,“其蔽也贼”。臧武仲聪明玩尽,却不能见容于鲁国,是武仲的悲哀,临到逃出国门之前,“奔邾”后又冒险返回原有的封地“防”,又耍小聪明“以防求为后于鲁”,“凭借封地要求鲁国为他立后”,你看他说:“纥非能害也,知不足也。非敢私请,苟守先祀,无废二勋,敢不辟邑。”意思是:“我武仲并不能伤害别人,而是由于智谋不足的缘故,我并不敢为自己私人请求。如果保存先人的祭祀,不废掉两位先人的功劳,岂敢不让出封邑。”说得多么婉转,多么曲折,分明是聪明耍尽却说“知不足也。”分明是“私请”,而说成是“非敢私请”;分明是为自己打算,却说成是“不废二位先人的勋劳”,“听其言,而观其行。”言辞柔媚迂缓,内藏杀机,凭借封地而要胁,“巧言令色”,内有三桓专权,外又有武仲请封,容不得鲁襄公不答应,果然立了同宗“臧氏”为后,表面上没有要挟君王之意,实际上杀气腾腾,咄咄逼人,孔子春秋笔法,一言中的,“吾不信也。”阴谋败露,留待后人嘲笑。臧武仲虽然聪明,但内不行恕道,外不文礼乐,虽智何用?
【原文】
14.15子曰:“晋文公谲而不正①,齐桓公正而不谲②。”
【注释】
① 晋文公:姓姬,名重耳。春秋时期著名的霸主之一。谲(jué):欺诈,玩弄权术。晋文公称霸时,曾召见周天子,孔子认为这不符合周礼,故说他“谲而不正”。 ② 齐桓公:姓姜,名小白。他任用管仲为相,成为春秋时期著名的霸主之一。他称霸,讨伐其他诸侯国打着“尊王”的旗号,故孔子说他“正而不谲”。
【语译】
孔子说:“晋文公诡诈而不正派,齐桓公正派而不诡诈。”
【解读】
本章记载孔子对晋文公、齐桓公两人的评价。
齐桓公、晋文公是春秋中叶相继不远的两位霸主。“春秋五霸”排名有许多种,但齐桓、晋文却是必有的。他们均以“尊王”为旗号称霸诸侯,但各自行事风格却大有区别。
晋文公谲而不正,待人接物,领兵打仗,内对群臣妻小,外对敌国攻略,均显得谲诈多诡。先说两桩小事:
一是晋文公因内乱在外流亡,路经狄地,狄人将季隗嫁给他,在狄地待了十二年,为他生了两个儿子,准备离狄前往齐国,但不便携妻带子,于是他对季隗说:“待我二十五年,不来而后嫁。”他妻子说;“我二十五年矣,又如是而嫁,则就木焉。请待子。”你看他,患难时期的夫妻,临别时,却装出大度,“待我二十五年,不来而后嫁。”已随他十二年的女子,二十五年后当是行将就木的老太婆了,他还装模作样,岂不令人倒胃。
二是他的舅父子犯19年相随于他,知他多谲诈,借秦国力量准备回国,大功自在眼前,子犯提出离开,晋文公又是赌咒,又是投玉璧于黄河,“所不与舅氏同心者,有如白水。”介之推不言禄逃到山上,也是知其谲诈而离开。
观其一生,诸多行事均有如此特点,尤其是晋楚城濮之战,楚国围宋,宋人求告于晋,晋不直接遣兵于宋,而是执楚之同盟曹君,并将曹卫之田以赐宋人。用谲诈之法以解宋围。诈之一。其二,楚国无奈,只好以释宋围而救曹、卫,“楚一言而定三国”,晋文公又生一计,私许恢复曹、卫,“曹、卫告绝于楚”,然后方是晋楚城濮一场恶战,晋文公大获全胜,于是称霸中原。孔子评晋文公“谲而不正”,的确是一语中的,圣人确有知人之智。另外,晋文公多诡谲与他十九年亡命生涯颇有关系,“晋侯在外,十九年矣,而果得晋国,险阻艰难,备尝之矣,民之情伪,尽知之矣。”(《左传•僖公二十八年》)
齐桓公,春秋五霸之一,孔子曾赞扬他说:“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虽是管仲之力,却也是桓公之德。
本章孔子赞扬“齐桓公正而不谲”,观其从政一生,有三件事较为典型:一是桓公之于管仲,二是桓公之于曹沫,三是桓公之于楚王。
一是桓公之于管仲。管仲起初辅佐公子纠并射杀桓公,桓公险些丧命。桓公获取君位后,经鲍叔牙引荐,尽弃前嫌,重用管仲,而且待遇极高。待遇与齐桓公相等,桓公所有,管仲几乎都有。“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邦君树塞门,管氏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三归”系赋税,官员不兼职,“塞门”,内外之屏门,“反坫”,外交置放酒器的地方,诸项均为国君所有,管仲亦样样俱全,一方面管仲有越礼违制之嫌,另一方面也足见桓公雍容大肚,礼贤下士,正而不谲。
二是桓公之于曹沫。齐国攻打鲁国,鲁连连败绩。齐鲁于柯地结盟。鲁将曹沫“以匕首劫桓公于坛上,曰:‘反鲁之侵地。’”桓公许之,已而曹沫去匕首,北面就臣位,桓公后悔,欲无与鲁地而杀曹沫。管仲曰:“夫劫许之而倍信杀之,愈一小快耳,而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不可。于是遂与曹沫三败所亡地于鲁。诸侯闻之,皆信齐而欲附焉。”
桓公反悔退鲁之侵地,乍一看,采纳管仲建议,若作为国君的齐桓公不采纳,管仲亦无可奈何。“谋”难“断”更难,能够判断并采纳正确意见的人,依明代思想家所说:“非圣贤不能为也。”
三是桓公之於楚王。僖公四年,桓公派管仲统兵征讨楚国。你看,桓公布堂堂之阵,行堂堂之师。“陈诸侯之师,与屈完乘而观之。”齐桓公用武力相胁迫,想陈述一番鬼谲的语言:“我不远千里到楚国来,难道是为了我齐国的利益吗?不是的,是为了发扬先王的友谊,与你们结为同盟,如何?”谁知楚大将屈完软硬不吃。“你要赐福于我们,当然好,若要讲武力,我们将奉陪到底。”
齐侯陈诸侯之师,与屈完乘而观之。齐侯曰:“岂不榖是为?先君之好是继!与不榖同好,如何?”对曰:“君惠徼福与敝邑之社稷,辱收寡君,寡君之愿也。”齐侯曰:“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对曰:“君若以德绥诸侯,谁敢不服?君若以力,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虽众,无所用之!屈完及齐侯盟。
桓公的话,口气很大,却很笨拙,表面上看是桓公软硬兼施,实际上是苍白无力,屈完的驳斥亦是软中有硬,外柔内刚,刚柔兼济。桓公千里行师力衰势竭,只得与之结盟,但齐桓公从不耍阴谋,用险招,从其一系列的活动或语言上看,他的确是一个“正而不谲”的人。
桓公与晋文公相比,的确人品相去甚远,两人均获极大的成功,这在历史上也属罕见,后世评价也相去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