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14.16子路曰:“桓公杀公子纠①,召忽死之②,管仲不死。”曰:“未仁乎?”子曰:“桓公九合诸侯③,不以兵车④,管仲之力也。如其仁⑤,如其仁。”
【注释】
① 桓公杀公子纠:公子纠,姓姜,名纠。齐桓公的哥哥。为夺君位,被桓公杀死。公子:古代诸侯的儿子除太子外,都被尊称为公子。 ② 召(shào)忽:公子纠的师傅,也是家臣。公子纠和公子小白的哥哥齐襄公即位后不行君道,两人怕受牵累,小白的师傅鲍叔牙侍奉小白逃往莒国,管仲和召忽侍奉子纠逃往鲁国。襄公被杀以后,小白先入齐国,立为国君,便兴兵伐鲁,迫使鲁杀了公子纠。召忽为此自杀,管仲经鲍叔牙极力举荐,归服了齐桓公,当了宰相,辅助桓公成就了霸业。死之:为纠而死,也即自杀殉主。死,为动用法。 ③ 九合诸侯:指齐桓公成为霸主后,曾多次召集诸侯盟会。九:泛指多次,不是实指。 ④ 以:靠,用。兵车:战车,这里指武力。 ⑤ 如:这里作“乃”讲。可译为“就是”。
【语译】
子路说:“齐桓公杀了他哥哥公子纠,其师召忽亦自杀殉主,可是管仲却没有自杀。”子路问:“管仲不能算是仁人吧?”孔子说:“齐桓公曾多次召集天下的诸侯会盟,不使用武力,这都是管仲出的力啊。这就是他的仁德啊,这就算是他的仁德啊!”
【解读】
本章记载孔子对管仲“仁德”的评价。
齐桓公称霸中原,一凭胸量,二凭勇力。
胸量首先表现在对待管仲的问题上,齐桓公,原名叫公子小白,他与他的哥哥公子纠争夺君位。管仲辅佐公子纠,当时用箭射杀齐桓公,桓公险些丧命,后来齐桓公逼鲁国杀死了公子纠,经鲍叔牙引荐,齐桓公破例起用了曾射杀他的管仲,而且给他极高的待遇。“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塞门,君王所用的屏风照壁,反坫,君王在厅堂所设供外交用的酒台。齐桓公有,他让管仲也有,并且让他单独收取租赋,家臣都不兼职,“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一切礼仪待遇均以君王对待,试想,齐桓公如无雅量,能容忍管仲?不能容忍,岂有称霸中原的气派。
二凭勇力,不事权谋诈术,同样是与楚国打仗,你看齐国,兴堂堂之师,威风八面,兵临楚国,“昔召康公命我先君大公曰:‘五侯九伯,女实征之,以夹辅周室。’赐我先君履: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尔贡包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昭王南征而不复,寡人是问。”齐桓公也有软硬兼施的时候,但仍是不乏以力取胜的勇气,“齐侯陈诸侯之师。”齐桓公把六个国家的兵力摆在楚国阵前,说:“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晋文公齐桓公两人均先后称霸中原,自有其过人之处。客观地说:晋文公“谲而不正”,是用“智”,齐桓公“正而不谲”,是用“勇”,勇不及智,智不及仁,“仁、知、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三达德,用其一则可以称霸中原,三者若都能娴熟运用,当可称霸天下,齐桓晋文一勇一智,孔子选勇不选智,智前走半步即是谲,在孟子那里,则是“仲尼之徒不道桓公之事。”则是“勇”“智”亦在不选之列,单选一“仁”字,“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桓公之“正”之“勇”亦表现管仲之“仁”。
子路和孔子有关管仲是否符合“仁”的标准,在《孔子家语•致思第八篇》中有较详细的论述,全文照录以资参考。
子路问于孔子曰:“管仲之为人何如?”
子曰:“仁也。”
子路曰:“昔管仲说襄公,公不受,是不辩也。欲立公子纠而不能,是不智也。家残于齐而无忧色,是不慈也。桎梏而居槛车,无惭心,是无愧也。事所射之君,是不贞也。召忽死之,管仲不死,是不忠也。仁人之道,固若是乎?”
孔子曰:“管仲说襄公,公不受,公之暗也。欲立子纠而不能,不遇时也。家残于齐而无忧色,是知权命也。桎梏而无惭心,自裁审也。事所射之君,通于变也。不死子纠,量轻重也。夫子纠未成君,管仲未成臣。管仲仁才度义,管仲不死束缚而立功名,未可非也。召忽虽死,过与取仁,未足多也。
【原文】
14.17子贡曰:“管仲非仁者与?桓公杀公子纠,不能死,又相之①。”子曰:“管仲相桓公,霸诸侯,一匡天下②,民到于今受其赐。微管仲③,吾其被发左衽矣④。岂若匹夫匹妇之为谅也⑤,自经于沟渎而莫之知也⑥?”
【注释】
① 相:辅佐,辅助。 ② 一匡天下:使天下一切都归于正途。匡:正。 ③ 微:没有,动词。这个“微”常用在假设句,语译时前面可加上“如果”二字。 ④ 其:句中语气词,表测度,有“恐怕”的意思。被:通“披”。左衽:衣襟向左开。这是当时所谓“夷狄”的服饰打扮。被发左衽指沦为落后民族。左:方位名词活用作动词。 ⑤谅:遵守信用。这里指小节小信,略含道义上的固执。 ⑥ 自经:自缢,即上吊自杀。沟渎(dú):小沟渠。
【语译】
子贡说:“管仲不能算是仁人吧?桓公杀了管仲的主人公子纠,他不但没有自杀殉主,反而去辅佐齐桓公。”孔子说:“管仲辅佐桓公,帮桓公称霸诸侯,匡正天下,百姓到今天还享受他的好处。如果没有管仲,我们恐怕也会披着头发,衣襟向左开了。 难道也要他像普通男女那样,遵守小节小信,去小山沟里自杀了也没有人知道吗?”
【解读】
本章是孔子进一步从正面对管仲所做的评价。
这两章涉及到对管仲的评价,前一章(3•22)从否定角度评价,这两章从肯定角度评价,前后似乎矛盾,两千多年来,聚讼纷纭,争议颇多。笔者认为涉及到孔子对人评价的标准,孔子对人的评价或要求一般有两条标准,一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述而篇》)或者是“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 “克己复礼。”“修己以安人。”这是一条以“仁德”为核心的判断标准,即后来《礼记•大学》总结的“正心,诚意,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也是后世汉儒宋儒加以发展而普遍认可的标准,也是儒家学说的主要标准。另外一条很少引起注意,即孔子在《里仁篇》中说的“君子之于天下,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也就是说没有什么确定的不变的,也没有什么不确定而多变的,即没有绝对的正确或绝对的错误,正确或错误均是相对的,相对的标准是什么,是“义”,“义者,适宜也。”(《中庸》)“行而宜者之谓义。”(韩愈语)这是一条十分灵活的标准,也就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义”的标准。管仲开始和召忽一起辅佐桓公的哥哥,公子纠,桓公杀了公子纠,夺得了君位。召忽为公子纠殉难,自杀身亡。管仲囚于鲁却没有为公子纠而死,后又经鲍叔牙引荐给桓公,桓公不计前嫌,延请其担任齐国卿相,辅佐齐桓公。前一章否定管仲,一般均认为他财用“三归”,“管事不摄”非俭,“树塞门”,“有反坫 ”非礼,奉主不死,非忠,改弦易主,非信。不忠、不信、不俭、非礼之人,孔子却评价其为“如其仁,如其仁。”而且反复说两遍,可见孔子对管仲的充分肯定以及评判标准的灵活性。灵活性是否没有标准呢?这就是超“仁”达“圣”的最高标准,“博施民而能济众。”“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壮有所用,老有所养,幼有所长。”管仲能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因此,在孔学中“仁”的标准和“义”的标准,许多情况下是统一的,在其发生其矛盾时,即采用“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的标准,一切以义为参考标准,“不以一眚掩大德。”对管仲的评价,表现了孔子评判标准原则性和灵活性的统一,这是后世儒学阳明心学和程朱理学多有迷惑的地方,也是孔子光耀照人的民本思想的体现。
【原文】
14.18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与文子同升诸公。子闻之,曰:“可以为‘文’矣。”
【语译】
孔子说:“公叔文子的家臣僎,(由于文子的推荐,)和文子一起做了卫国的大夫,孔子知道这件事后说:”(就凭此,死后也)可以给他‘文’的谥号了。”
【解读】
本章记载公叔文子引贤荐贤的美德以及孔子对他的评价。
公叔文子就是本篇13章公明贾盛情赞扬的“会说”“会乐”“会取”的卫献公的孙子,叫公孙拔的。前章仅谈到他美好的品德,本章则进一步谈他美好的品德——举贤荐能的美德。僎(zhuàn):人名。原是公叔文子的家臣,由于文子的推荐,做了卫国的大臣。“升诸公”,升到公室做大夫,意即僎由家臣升为大夫,与公叔文子同列。“公”,公室,这里指诸侯的朝廷。孔子一向对举荐贤能的人推崇备至,《韩诗外传》卷七载有一个荐贤的故事:
子贡问大臣,子曰:“齐有鲍叔,郑有子皮。子贡曰:“否。齐有管仲,郑有东里子产。”孔子曰:“管仲,鲍叔荐之;子产,子皮荐也。”子贡曰:“然则荐贤贤于贤?”曰:“知贤,智也;推贤,仁也;引贤,义也。有此三者,又何加焉?”
知贤是智慧的表现,荐贤,是仁德的表现,引贤,是道义的表现。荐贤,一是需知贤,二是需雅量,需容德,所以他是“仁德”的体现。公叔文子就更不一样,推荐自己的家臣入朝称臣,与自己平起平坐,管仲因鲍叔牙之荐,而“九合诸侯,不以兵车”,显名于后世,管仲因不会荐贤,竖刁易牙开方之徒,淆乱朝廷,以至桓公死无葬身之人。荐贤者仁德也,所以孔子赞同公叔文子以“文”字作谥号。《礼记•檀弓》记载有公叔文子的故事:
公叔文子卒,其子戍请谥于君,……君曰:‘昔有卫国凶饥,夫子为粥与国之饿者,是不亦惠乎!昔者卫国有难,夫子以其死卫寡人,不亦贞乎!夫子听卫国之政,修其班制(尊卑的秩序)以与四邻交,卫国之社稷不辱,不亦文乎!故谓夫子贞惠文子。
【原文】
14.19子言卫灵公之无道也①,康子曰②:“夫如是,奚而不丧③?”孔子曰:“仲叔圉治宾客④,祝鮀治宗庙⑤,王孙贾治军旅⑥。夫如是,奚其丧?”
【注释】
① 卫灵公:卫国的国君。 ② 康子:即季康子,姓季孙,名肥,“康”为他的谥号,“子”为尊称。鲁哀公时为正卿。 ③ 奚:用法同“何”,疑问代词。译为什么,作状语。而:连词,连接状语和谓语中心词,可不译出。 ④ 仲叔圉(yǔ):即孔文子,姓孔,名圉。卫国大夫。“文”为他的谥号。治:指接待。 ⑤ 祝鮀(tuó):姓祝鮀,字子鱼。卫国大夫。 ⑥王孙贾:卫灵公的大臣。
【语译】
孔子说到卫灵公的昏庸无道时,季康子说:“既然像这样,为什么卫国不亡呢?”孔子说:“因为他有仲叔圉接待宾客,祝鮀主管祭祀,王孙贾指挥军队。像这样,他的国家怎么会败亡呢?”
【解读】
本章记载表明孔子的“人才观”――人才重要。
卫灵公无道,似成定论。《左传》、《说苑》、《庄子》、《吕氏春秋》、《孔子家语》,诸多典籍多有记载,大致可以勾勒如下劣迹,一是好色,闺门之内姑姊妹无别。有三个妻子而同盆洗澡。二是好饮酒作乐,驰骋田猎。三是不理朝政,不与诸侯盟会。如此荒诞无道的君王,他却有三位能臣:“仲叔圉负责外交礼仪,祝鮀负责祭祀典礼,王孙贾统领军队。”因为他有三位能臣,所以卫灵公在位42年,无政务差错,国家尚属太平。历代注释家也认为人才难得,朱熹引尹氏说:“能用此三人,犹足以保其国。”《四书训义》:“人才关于国运。”这些看法固然不错,但有一个问题,历代注释家,不可能没有发现,抑或是发现了为圣人讳也不愿明说:按儒家文化的要求应该是“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尤其是《大学》关于“修身”强调得十分具体,在三纲八目中的地位也十分突出, “修身”是三纲八目的根本,作者正面推导而后又从反面推导,环环相因,丝丝如扣,意在反复强调“修身”。“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卫灵公无道,首先表现为道德修养败坏,纲纪伦常全无,其修身之本已乱。既然修身之本已乱,接踵而来的国家似乎自在“沦丧”之列,但事实恰好相反,如此一个昏君临政42年,居然安然无恙,这对孔学理论是一个极大的冲击,或者说是一个难以自圆其说的悖论。仅仅归结为人才重要,关乎国运,无论怎么说,也显得有些苍白无力。或者你说人才再重要,犹如“殷有三仁”,但在商纣王却是赶尽杀绝,格杀勿论,你即便是全能的人才也无用武之地。“人才”不得任用,“人才”何用。以上矛盾是显眼的事实,不容回避。或许是“卫灵公无道”的说法有问题,或许是“修身”是“本”的理论有问题。而且这一类无道而又临政的,历朝历代不乏其人,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历代君王有多少人是仅因“修身”好而获得天下,或又治理天下的呢?其他人可以不论,汉高祖刘邦是大家十分熟悉的一个皇帝,从他个人品行讲,他几乎就接近一个流氓无赖,或者说地痞似的人物,他居然能打败项羽匡扶天下,建立汉代几百年的基业,刘邦与卫灵公颇有许多相似之处,他们均是身不修而国照治。
孔学的这一悖论似乎可从三个方面去分析。一个是治国方略的问题,一个是“仁者安仁,智者利仁”的问题,三是修身理论绝对化的问题。